楼宇烈民生奖学金获得者周敏:复古何为——传统艺术中的复古现象及其现代意义 楼宇烈,1934年生于浙江杭州。1955年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师从冯友兰、汤用彤等哲学大家,深入经典文库,遨游学术海洋,开启了在北大半个多世纪的求学和教学生涯。他博学广闻又治学严谨,一部《王弼集校释》,给后来者如何在解释古典经典中创作现代经典以深刻启示;在上个世纪佛学最为落寂之时,他发起编选《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影响了一代年轻的学者和僧人。他用自己的勤奋和江南士子特有的才情,在中国哲学思想史、中国哲学方法论、中国哲学史料学、中国传统文化典籍校释等诸多方面创造了学术界的“绝学”。他认为“以人为本”的人文精神是中国文化最根本的精神;他有强烈的中国传统文化主体意识和历史使命感,发出了“不认同文化传统,就是不认同历史”的震撼强音。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他是“为己”之学的信仰者,中国传统文化真诚的倡导者和实践者;八十六岁的高龄,他依然不辞劳苦地传播人文主义哲学真谛,矢志不渝地践行人文主义哲学精神,为新时代继承和弘扬中国优秀传统文化做出了巨大贡献。 楼宇烈民生奖学金,由北京民生中国书法公益基金会于2019年设立,旨在鼓励青年才俊研究传承优秀中华传统文化,以楼宇烈先生的哲学人生与学术思想为典范,学以成人,立成人志业,承中华道统。 周敏,男,江西吉安人,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专业2017级博士生,导师朱良志教授。研究领域:中国美学、中国艺术史。2019-2020年度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访问研究员。 2017年中国美术学院第二届博士生论坛获“优秀学术论文奖”(中国美术学院,2017.11.25) 摘 要:复古现象在中国古代文化中十分常见,复古观念几乎规定着古人的思维方式。传统艺术中的复古现象大致可以分为三种类型:礼仪、收藏、借古开新。“古”本身在传统叙事中意味着一种天然的合法性,古代将价值理想指向“过去”维度,即使“开新”也必须在“借古”的前提之下展开,这是一种确保自身同一性的有效手段。而现代社会则相反,它将价值理想指向未来,它崇尚新奇、异质性。从时间的角度来理解古代与现代的不同之处,可以从中反思由“现代性”的差异、分割、异质等特点所带来的根本上的问题。对“复古”观念持肯定态度,并非意在怀古或主张回到过去,而是希望通过激活中国传统的“复古”观念,为中国发展出自己的“现代性”提供一种思路。 “复古是中国艺术中一个源远流长的机制,从三代的礼制艺术到晚近的绘画书法不绝如缕。”所谓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书则魏晋,画则宋元,既是学统,也是道统。古典生活中的人们似乎所有的努力都是在继承前人的传统,解释古人的遗训,恢复往昔的理想。那么复古与创新,古人与今人,传统与现代之间的断裂如何理解?“复古”究竟要复到多古才算古?“古”的又何以就是好的?本文从时间观念的角度对古代与现代的本质不同展开讨论,揭示古代“复古”与现代“创新”观念的冲突所在。首先,我们有必要对传统艺术中的复古概念及复古现象进行梳理。 《说文解字》里说“复,行故道也。”段玉裁补充说“故者,凡事之所以然,而所以然者皆备于古,故曰古,故也。”可见复古即复其故,也就是恢复其本来的样子。复古的前提在于有所中断,正在于失落了某种东西,才需要去恢复。所以任何“复古”的尝试都必须跨越年代和心理上的距离来重新亲近“古”的价值与品味,并将己身融入其中。 复古艺术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其明显的“自觉”意识,它表现出一种刻意脱离当下的意图,我们可以对历史上的复古现象进行类型模式的分类,大致可分为三类:礼仪、收藏、借古开新。 “礼仪”模式下的复古制作,主要在国家政治层面,其意义重在确立政治权力继承的合法性,如王莽的复古活动,一个克己复礼的儒生,以制作礼乐为重要方面,将汉代制度的设计推向理想极致。他以儒家正统自居,复周公之礼,废汉武帝之礼,这对后世的礼制改革,包括唐礼和宋礼,在格局上和精神上都有很大影响。 “收藏”模式下的复古活动主要在个人层面,意在凸显拥有者的高雅身份,以区隔于其他低俗阶层。关于对古物的好尚问题,柯律格先生有不少精彩论述,他指出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士绅精英作者的文字,绝没有涵盖明代物品的所有类型,与那些面向低端市场的著述,不仅表述词汇相异,而且有着完全不同的侧重点,例如,居家手册中通常称物品为“时样”,其意显然为“时尚的”,而这个词在文震亨的书中却并未见到。可见,文人士绅阶层对所谓“时样”多取一种拒绝的姿态,收藏是好古者对自身高贵身份的彰显。 在宋代之后,收藏模式下的复古现象出现了新的转向,复古观念逐渐渗透到文人的艺术创作中,这就形成了第三种复古模式:借古开新。文人画论中的复古现象历来能看到很多,如前面已经提到的例子。高居翰说,对前朝和当下都不满意,元初士大夫画家选择了综合复兴古老传统和创造崭新风格的道路。如赵孟頫之“复古”、激进如康有为者大倡崇碑抑帖之论,当然有很强烈的政治、文化上的动机,但从艺术本体上看也是为对南宋院画的纠正,对晚清帖学败坏的反拨,重开一代风气。在“必也正名乎”的传统语境中,名正言顺是那么重要,即使在文人的艺术创作中,亦难脱此框架。 “借古开新”的问题在传统艺术观念中非常重要,其中具有极为丰富的哲学意味。古人所谓的“古意”并非一个固定的样式,而是一种可以自由阐释的理想原型。古人谈论新变的论述常能见到。“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王羲之);“天之为道,生生相续,新新不停”(孔颖达);“天地之德不易,而天地之化日新”(王夫之)。生生之谓易,易即变,变无重复故常之道,变就是新变,无新则无变,即生即新,即新即变,新变必然与过往相关联。故有学者指出中国哲学和美学新变思想的两个重要特点:一是复中趋新,在连续性的变化中,主会通和合,而非西方文化主标新立异;二是即故即新,新虽与故相对,但新不脱离故,两者构成极富魅力的张弛关系,若即若离,不即不离。如同太极的力道,连续往复,绵绵不绝,这种新不是外在表象的更替,而是心灵对生命的发现。 以上复古特点在现代传统(在此有必要说明一个问题,本文所说的“现代”是指欧洲18世纪启蒙运动以来的“现代”,所谓“现代性”也是从这一脉络中产生的。对于中国自身有没有产生“现代性”这一问题,学术界依然具有争议。本文不欲对此过多展开,在此只选择接受一种观点作为论述的基础,即认为中国自身并未发展出西方意义上的“现代性”,至20世纪初随着西学东渐的冲击,古代旧学的瓦解,“现代中国”才逐渐形成。换言之即,现代中国的“现代性”其实来自西方,故后文直接将中国古代时间观念与西方现代时间观念对比,乃是因为本文论述的基础在于接受现代中国的时间观念来自现代西方这一论断。)中则变得截然相反,现代传统中的“新奇”“创新”则丢失了这个“古故”的维度,它要求切断与故旧的连续,并视之为过时、落后,而以一种全新的、转瞬即逝的鲜活姿态出现,它强调差异、分割、新奇、进化等等特性,这是与古代复古传统反差极大的地方。帕斯深刻地指出:现代性是一种争议性的传统,它驱逐当下的传统,无论那是什么,但却在一刹那之后又将其位置让渡给随之而来充当现代性的一个瞬间表现的又一个传统,“现代性”从来不是自身,它始终是异类。 为了更好地说清两个传统关于“变”的不同点,笔者以为古代传统更准确地说应该是“通变”,而现代传统则可以称为“创新”或“新变”,它更强调变中之新的异质性。 古人以复古方式求通变的意义何在?或者说为何一定要通过复古来求变?而现代却为何恰恰相反,要以中断、否定过去的连续来求变?要讲清楚这个问题本文认为需要涉及到古代和现代两种不同的时间观念。《周易》是中国古代宇宙观的总结: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演六十四卦,以此六十四卦推衍复杂的宇宙世界。这一体系本身是一个完美不变的模型,所有的变皆在这个模型内部被模仿,所谓“周流六虚,唯变所适”。这一体系体现了古代宇宙观的两个特点:一是对超越变化的把握,所谓“通变之谓事,阴阳不测之谓神”(《周易·系辞上》)以把握变化不测为神明;一是对超越时间的把握,因为循环时间本质上是对时间不可逆的直线流动的否定、超越,其实是一种无时间的永恒时间。 古人对于时间的流逝所隐含的难以预测的变化是恐惧的,其逃脱变化的方式之一是循环重生,以此将自身从历史的变化中拯救,然而重生带来的只不过是一个暂时的喘息而已,随之又被抛入另一个开始。历史的展开是原初时间的贬值,一个缓慢的,无可阻挡的,以死亡为终结的倾颓过程。原初时间的意象一定是在“过去”——不是最近的过去,而是一个超乎所有过去的过去,那“过去”可被称为“开端”。何为“开端”?对此海德格尔在其《艺术作品的本源》中有精辟论断: 真正的开端绝不具有原始之物的草创特性。原始之物总是无将来的,因为它没有赠予着和建基着的跳跃和领先。……开端总是包含着阴森惊人之物亦即与亲切之物的争执的未曾展开的全部丰富性。 “开端”并非历史进步论语境下的原始草创、落后荒蛮,其中包含着有待展开的全部丰富性,那是艺术作品的意义(价值、真理)得以一跃而出的源泉。这个过去的“开端”永远在场,它充当一个模仿的原型,定期在仪典中再现而保护着社会免于变化。这种“开端”是一个亘古不变的时间,且不是发生一次,而是一直在发生的当下。它既逃脱了意外也逃脱了偶然,尽管它是时间,然而也是对时间的否定。 但是现代与古代的思维方式突兀地决裂了,说“突兀”并非意在现代传统毫无继承而凭空生出,乃是侧重在其时间观念的一种突破。“现代”是西方希伯来犹太教(上帝和启示)和古希腊哲学(存在和理性)两大文明之间矛盾无可消解的结果。这两者之间的斗争最终是以神性被驱逐——“袪魅”为代价,理性获胜,所以上帝死了。现代时间继承了基督教时间的直线不可逆特点,但是否定了基督教的时间有限性——当全部时间用尽接受“大审判”之后则是永恒的当下。现代打开了无限未来的大门,无限且不可逆时间观的确立也意味着拯救的不可能,因此上帝必须死。从古希腊继承而来的理性则倾向于从自身中分离出去,每当它反省自身,它便分为两半,这是一种批判理性。 在此,与古代不同的是现代文明第一次肯定并赞扬变化本身,时间(历史)才是我们通往完美的必经途径,人的所有活动的意义也发生转向,不再具有宗教性的意义,其意义首先是历史的和社会的。所谓完美,在现代被引入了时间维度,现代社会的时间(完美)原型必定指向未来——这个和差异、分割、异质、新奇、进化、未知、变化等几乎同义的词,它尚未存在并且永远将来。对于现代的我们,时间是变化的载体,对于古人则是压制变化的媒介。古人的过去不只是时间的一个范畴,还是一个超越时间的现实。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再来理解文人画中“高古”的价值就会容易很多,朱良志先生在解读陈洪绶的作品时提出一对范畴——超越和还原。超越乃是从现实的变化冲突中解脱出来;还原则是恢复到原初开端的境域——无时间的永恒之中,这是古人所追求的完美境界。复古之本质恰恰是无古无今,通过此在和往古的转换而超越时间,是一种无时间的时间,它体现的是中国艺术家对永恒感的思考。 “现代”打开了未来之门,这未来尽管是“完美”的仓库,却既不是安身之所也不是尽头;相反,它是一个不断持续的开始,一场永远向前的运动,未来之门打开的既是天堂也是地狱:天堂,因为它是欲望的国度;地狱,因为它是不满足的家园。未来以最痛切的方式呈现出构成现代性的矛盾。“复古”之于古典生活背景下的人们,犹如空气,“人心古朴”是说风俗淳厚,“人心不古”几乎就是时风败坏的衰世之叹,“再使风俗淳”的理想状态乃是“致君尧舜禹”恢复三代之“空气”。在一味求新求奇求异的现代、后现代语境下,笔者激活传统艺术中的“复古”概念,意在赋予它一种现代价值,“复古”不只是一个概念,也是一种方法,对“过去”的重新激活,但目标是指向“未来”的,这一过程始终发生在“当下、此刻”,因此,“复古”不意味着对“当下”的否定,它恰恰是对“当下”的肯定。在这个“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的开放世界图景中,复古何为?或许就是为“真性”的再生备好一个居留之所吧。 周敏是我的博士生,跟随我学习日久,在课上课下他都表现出对学术的敏感和热情。我非常高兴为他推荐如下: 他为人踏实稳重,谦逊朴实,尊师爱友,乐于助人;为学勤于钻研,思维活跃,阅读面广,且有很好的问题意识。做学问的态度真诚严谨,精益求精,为了完善自己论文的观点积极主动地请益师友,这令我印象深刻。 他提交的这篇论文讨论的是一个时间观念的问题,其见精思之处在于从时间的角度切入复古问题的讨论。他抓住中国传统艺术中的复古现象,对此现象进行艺术史的梳理,分类成三种类型,然后对不同类型的意义进行深入解读。为了凸显复古的特点,他导入了“现代性”的讨论,如在文章中自述的他所接受的观点是所谓“现代性”即是西方意义上的现代性,中国自身没有发展出自己的现代性。我认为这是学界比较占多数的观点,以这个观点为基础立论是可以站住的。 文章指出古代和现代断裂的根本之处是由于的时间观念不同,古人通过复古而求变,其内在意义是求与古人心灵会通,以此获得一种连续、同一性的确认,并从现实的变动窘迫中解脱。而现代人通过未来求新变,则切断了这种同一性,“现代人”注定是孤独的异类。该文并没有停留于此,最后指出,重谈复古不是意在怀古或主张回到过去,而是希望通过激活“复古”这个概念,赋予它一种现代价值,为开出一条“中国现代性”提供构想思路。这体现出作者敏锐的现实关怀,颇为难得。该论文在艺术史和艺术哲学之间来回穿插,由史入思,体现出周敏同学很好的学养积累,是一篇颇有价值的文章。 周敏同学是我们美学教研室的博士生,修过我的课,在美学中心组织的“美学散步”讲座上也经常见到他,挺活跃。他在我的课堂上非常认真,每次课的讨论都很积极,可知他课后有很多学习和思考,能见出他对学术的热情和用心。作为美学专业的学生,他有很好的艺术感知力,这得益于他之前书法专业的背景,有很好的艺术实践训练,对书法绘画本体有很深的理解。平时对待同学、老师都很友善有礼,性格开朗,乐于助人;为人踏实稳重,谦虚慎思。 他的《复古何为:传统艺术中的复古现象及其现代意义》这篇文章讨论了传统艺术中的复古问题,这是传统艺术中非常重要的一个问题。从现代的角度看,“复古”很容易理解成顽固、落后、保守的代名词。但是本文重新激活了复古这个概念,认为复古不能简单理解为历代复古思潮的以古律今,或者以古代今,复古的本质恰恰是无古无今,体现的是古人对永恒感的思考。他认为“复古”不只是一个概念,也是一种方法,对“过去”的重新激活,但目标是指向“未来”的,这一过程始终发生在“当下、此刻”“复古”不意味着对“当下”的否定,它恰恰是对“当下”的肯定。由此,复古概念获得了现代意义。整个文章结构层层递进,由现象到背后更深层次的价值意义,论证清晰;材料征引详略得当,体现很好的学术素养;观点也非常明确,有很好的问题意识和现实关怀,殊为难得。 传统文化必须经过现代的转化才能被现代人更好地理解,反之,现代的开启也必须汲取传统文化的宝贵资源。周敏同学这篇文章即是在做这种尝试,我认为这是非常有价值的。 |